累了困了嚼片姜

我不会做饭

(缘严)惊梦

*没有鬼存在的if


 

“父亲大人,我们一定要把缘一送走吗?”

“严胜,我不记得我教过你妇人之仁。”

“可是……”

“闭嘴。你真正该牵挂是把家业和责任,而不是你那个晦气的弟弟。这件事,永远不许再向我提起。”


 

可是……


 

熟悉而模糊的对话在继国严胜的耳边一点点荡远,像是一道微不足道的涟漪,顷刻之间便无迹可寻。他猛得打了一个寒噤,彻底从迷蒙的梦境惊醒。简陋的木制案台散落着几纸文书,被他压出细密的折痕。灼眼摇晃的烛火和扫过营帐的猎猎北风提醒他这才是现实。被寒气浸了个透的软甲,像一只没有血气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严胜的身躯。继国严胜想缓解一下这种窒息的压迫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换来的却是喉底的痛痒,不由得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气息重新理顺。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看了看刚刚拢在嘴上的手掌。手掌上除了沟壑纵横的掌纹,突出的瘢痕和星星点点的唾液以外,什么都没有。确认了这一点之后,他才彻底放松下来。没过一会儿,帐外嘈杂的脚步声混着风声刮了进来,严胜很快就嗅到了空气中骚动的气息。果不其然,一位将士闪身进入帐中,身上沾满了雪花。他走进案桌的时候,呼出的气都是冰冷的。


 

“外面怎么了,吵嚷成这样。”严胜问他。


 

“回大人,外面有一位浪人。”


 

“浪人?”继国严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若是迫于饥寒,给些酒食打发走就是了。为何纠缠不休?”


 

“是。因为他是从敌营的哨卡那边过来的,所以以防万一,我们决定把他扣押下来留待审讯,谁知此人武艺高强,几十人一拥而上……竟没人能触及他分毫。”


 

继国严胜的眉毛锁得更紧了,而疑惑之下,他的兴趣也不知不觉地被挑了起来。


 

“有趣……”继国严胜耐心地把布满褶皱的纸张一点点抚平,“去把他带进来。”


 

将士抬起头,一脸的迟疑,眼神飘忽着,不敢直视继国严胜。但最后,还是把话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还有一事,大人,恕我冒昧,那名浪人,容貌竟与您有些相似……”


 

继国严胜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再次见面。


 

在侍卫们警惕的注视和刀枪的勾拦下,来人慎重地掀起了营帐的帘子,侧身走了进来。他走得稳重,端正,静得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这名武士的身形高大结实,头戴斗笠,数九寒冬却只外披一件枣红色的棉布长衫,风尘仆仆却全无落魄之感。他衣裳上的雪已凝结成块,像是几朵点缀在红墙边的白梅。而最惹眼的是那把刀。虽然被不起眼的剑鞘藏着,不凡的嗡鸣却早已散溢出来。强烈的熟悉感与共鸣感搅动着继国严胜许久不曾波动的心。严胜感觉舌头干涩,像是有火在上面燎过,把它变成了一片裂土。而且,在这个男人缓缓靠近自己时,他竟然有一种想要仓皇躲避的冲动。


 

当他把斗笠和面纱都揭下来的时候,继国严胜浑身一滞。这转瞬即逝的无措竟有如此大的威力,能让他窘迫,进而头晕目眩,如坠万丈高崖,以至于一张嘴张开又合上,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他仍心存一丝滑稽的侥幸,好像只要不将尘封心底的那个名字说出来,那些个字眼就不会像铁锭般铿锵落地,成为无可撼动的事实。他只是不自觉地捏住了刚刚抚平的纸张。而这一回造出的过于深刻的痕迹,却是无法再复原的。

他是流淌着和继国严胜同源的血的,继国缘一。


 

那晚,继国缘一在数十双诧异的眼睛下,曲下双膝 ,掌心覆土,额头重重地触到地面,虔诚地向他的兄长行跪拜礼。他微微蜷曲的泛着暖色的发梢散落在地,沾到了尘埃。


 

消失了十多年的继国缘一回到继国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祭拜设在门堂的神龛。阔别多年的兄长同他一起在父亲的名讳前垂下了头颅。继国严胜在那个雪天表现出的惊愕,现在已经荡然无存。此时的他表现出了不符合常理的冷静,即使继国家上下已经流言四起。记忆里还为缘一留有一席之地的长辈都劝严胜快些把他送走,不仅仅是因为那个象征诅咒的斑纹,他们都笃定缘一的归来是为了和严胜争权夺利。“不祥之子”的阴云再一次笼罩了继国家。


 

继国严胜为这位不速之客安排了房间,暂且是重新把缘一包进了这个家,却丝毫没有与缘一重叙旧情的意思,还缴走了缘一的刀。而继国缘一沉默着,接受了兄长的一切安排。


 

他像是本不该存在的,继国家的幽灵。


 

被四角框架环环围绕起来的世界中,时间的流动显得过于静谧而迟缓了。继国缘一无法握刀练剑的日子中,他除了久久地凝望天空,便是在偌大的宅邸中寻觅兄长的身影。兄长的冷落并没有让他心寒,他十分清楚,他和他的胞兄之间隔着的,至少是十多个春秋。有一日,继国缘一站在门廊的尽头,望见了与现在的家人站在一起的兄长的背影。


 

他很难将那挺拔坚实的男人的背影同当年那个稚嫩的挥着木刀的男孩联系到一起,但是那脊背中透出的坚韧和果敢,让他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的兄长。兄长的妻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名贵而不奢华的发饰彰显了继国家的显赫。这位面对外人端庄娴静的女子,对着继国严胜露出了浅淡而迷人的笑靥。此时的继国严胜正将自己的幼孩高举过头顶,使他能触碰到庭院里含苞待放的红梅。这是他们严厉苛刻的父亲从来没有对孩子做过的事情。这样安详美好的场面让继国缘一看呆了,十几年间他拼劲所有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兄长”,与真实看到的却是相去甚远。在无数次的幻想中,他能看到的仅仅是冰冷强大,受人尊敬畏惧的,总是端坐在最高席俯视他人的家主。现在一个溢满温情的人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而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继国缘一看不到兄长的表情,此时的他也是微笑着的吗?


 

这时继国严胜似乎隐约感觉到了视线,回头看到了站在角落的弟弟。他终于张口说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缘一,到这边来。”


 

继国缘一听从兄长的传唤,走到了明媚的冬日阳光中,走进一家人的视线里。这时他恍然大悟,他之前对兄长形象的各种遐想,不过是幼时缥缈的记忆和父亲的威压的结合体。他微微低下头,向他们行礼:“兄长,兄嫂。”


 

继国严胜把儿子抱在怀里,说:“叫叔叔。”


 

“叔叔!”稚童的嗓音清澈喜人,他的小手挥舞着,抓住了缘一的衣袖,“叔叔的衣服,和梅花一样!”缘一犹疑着,捏了捏孩子的手,却被孩子热情地握住了手指。一股无以名状的情感瞬间冲刷了继国缘一的心,使他的心跳不由地加快了。


 

兄嫂在缘一还在继国家的时候,总是想尽她所能拉进兄弟二人的关系。以至于有一天上午她端着一碗汤药敲响缘一的门的时候,弄得缘一十分困惑。她解释说,最近医生又给严胜开了几副新药,苦得要紧,他经常是说不喝就不喝了,有上顿没下顿,要撬开他的牙关也是一天比一天难。


 

“但是如果是你送过去的话,他一定会喝的。”她露出的恬静的笑容,让缘一想起了夜里盛开的昙花。


 

“您为什么这么肯定?”继国缘一尚且有些过意不去,总觉得这是一种僭越。但又想来,作为弟弟服侍兄长,又有什么僭越之说呢?


 

无奈之下的缘一只好端着药去了继国严胜的书房。他轻轻敲响屋门时,继国严胜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于是缘一又一次看到了兄长的背影,从小到大,好像一直都是这样遥望着兄长的背面,望着他摆动的发梢和随之暴露出来的后颈……


 

继国严胜闻声转过身来,见来人是缘一时,他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冷哼:“是吗,用这招来对付我吗,真不愧是她能想出来的办法。”还没等继国缘一送过去,严胜就大步走过来,端起那一大碗乌黑的泛着白沫的药,像酒鬼喝酒一样,将药汤一口气尽数咽下。


 

“苦啊。”继国严胜用顺好的第一口气发出了这样短促而沉重的喟叹,苦涩的药让他的面容都皱在了一起。继国缘一却是迅速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拭去严胜嘴角的残液。而令人出乎意料地,继国严胜默许了这位近乎于陌生人的弟弟隔着一层绸布触碰自己嘴唇的行为。他默默地看着缘一的脸,做什么事都认真严谨的脸。一直到缘一将他的嘴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继国严胜才开口:“你早就看出来了吧?”


 

“兄长指的是什么?”


 

“你那双眼睛,”继国严胜说,“早就把我身体里的病看得一清二楚了吧。”


 

“我从来没有用那种方式看过兄长。”继国缘一定定地直视着兄长,暗红色的眼睛明亮,像是一团火苗。


 

继国严胜的回忆突然被这眼神勾起。他看到小时候的缘一,透过十几年的光阴,向他投射来热情无垢的目光。而这么多个四季,这么多个日月轮回,他还是没有办法正面迎接这样的目光,仿佛人若是直视太阳的话,就会被灼伤眼球,再也得不到光明。


 

所以继国严胜最终还是把头偏开了。


 

冬天悄无声息地过去,春天来接替冬天,无私地维持这个世界的运作。继国缘一在自己生长的地方度过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冬天。有时他和兄长一家一同叙话,有时也单独给严胜送药然而他始终没有得到和兄长交流的机会,一个让他们讲述失去彼此的十多年的经历的机会。


 

在初春的一个早上,继国严胜突然叫人把他带到了一个侧院。这个院子缘一早在闲逛时见到过,它是严胜年幼时练剑的场所。虽然假山的位置有所变更,但那颗郁郁葱葱的松树没有变。站在远处的继国严胜拿着两把刀,一见到缘一就把其中的一把抛了出去。这把刀就是缘一刚回家时交出去的那把。缘一接住刀的同时,继国严胜自己的那把已经脱了鞘,刀刃冲向弟弟。


 

继国严胜地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虽然入了春天,严胜地病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但是缘一还是想劝他别乱来。缘一刚想开口,继国严胜便已经攻了过来。他的剑技凶狠而有韧性,狂放又有收束,几月没拿刀的缘一竟被生生割掉了半边衣袖。


 

“怎么了,拔刀啊,缘一!”继国严胜吼叫起来,鲜明的愤怒已无法被掩盖。他向继国缘一发起一记劈击,缘一迅速横过刀挡住了这看似危及生命的一刀。而被挡住的继国严胜仍固执地不肯收回这一刀,好像要彻底劈开缘一的刀才肯罢休。


 

“兄长,不可再打下去了!”缘一趁着这难得的空挡对继国严胜说,“您的病……”


 

“我的病?我就是今日不同你战斗,也是要在战场上战斗的,你以为我是谁?”继国严胜嘶吼着,“我才是继国家的家主啊!”


 

继国缘一真切地看到了继国严胜此时的表情:眉头紧锁,目露凶光,牙齿紧密地咬合着,像是被抢走猎物的气急败坏的野兽。兄长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风平浪静的一整个冬天里,他的内心究竟悄无声息地积压了多少东西?


 

缘一偏转刀身的角度错开力道,严胜的刀刃在上面划出了一道深深地沟壑。他又从侧面敲击严胜的刀,而那把在初春里闪着寒光的刀,如此轻易地脱离了继国严胜的手,像一只重获自由的鸟,被甩在空中,把日光化成碎片,又重新落地,插在不远处刚刚解冻的柔软的泥土里。


 

继国严胜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继国缘一,他的刀甚至还没出鞘。


 

继国严胜喘着粗气,气体穿过他的气管,发出细小尖锐的鸣响。他扶着酸软的膝盖,他多想就此瘫坐在地上休息一下,但是他不能。他二十多岁的人生中从没有出现过像现在这样的时刻,这种让他感觉到自己像个垂暮的老人的时刻。他被各种情绪舔舐撩拨着,不安,无力,狂怒,又好像被这些情绪温柔地抚摸着。最重要的是面前这个天才的嫉妒,是无法以任何形式被原谅的。幼时埋在心中的种子,最终还是生根发芽茂盛生长了。而缘一面对着这样被病痛折磨,脆弱不堪的兄长,想要做的也只是去轻抚几下他的脊背,帮他顺顺气罢了。那个他无法忘却的,远处的,永远没有办法触碰到的骄傲的脊梁。


 

“缘一,”不知道多久之后,严胜艰难地开口了,“我和父亲把你送到寺庙里,你恨我们吗?”

“不恨。”缘一平静地回答。


 

“为何不恨?”继国严胜的声音颤抖着,一步步地靠近缘一,紧紧地抓住了缘一的大臂,“怎能不恨?”


 

“父兄之命,唯此而已。”


 

继国严胜紧到嵌进继国缘一皮肤的力度一点点松弛下去,直到彻底放开,他才自嘲地笑出来:“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慈悲吗,缘一。”


 

严胜又回归到那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状态中去,脸上狂热的情绪被迅速替换,唯有摇晃的步伐昭示了刚刚的剧烈活动,他缓缓地走到那把刀前,拔出来,仔仔细细地用手抹去刀尖上的湿润的泥土。


 

“缘一,有件事我困扰了我很久很久。”


 

“既然你不渴望得到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在这世间不断行走呢?”


 

继国缘一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这一次,他终于有机会真正以目光描摹他的面容:他总是微微蹙着的眉头,紧抿的嘴唇,复杂的眼神和泛着冷色的两鬓……他们是如此地相似,又是如此地不同。


 

“兄长说的那样东西,我至今,还在寻找。”


 

继国缘一罕见地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他回到了小时候的一个春天,他的兄长带着他在春风里欢快地跑着,头顶上燕子形状的风筝振翅而飞。兄长爽朗地笑着,把手里的风筝线递给自己。他接过那根微不足道的线,继续向前奔跑,而严胜却停滞在他身后,越缩越小,继而被晴得过分的天空吞噬……


 

继国缘一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却是连凌晨都没到。他从旅店的窗户向外看,外面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将这一小室也侵占。他在暗中摸索着口袋,掏出了一截不起眼的木笛,闭上双眼,吹出了几个勉强能连起来的音节,勉强算是一首蹩脚的童谣。吹了一会,他重新看向窗外,千百公里外熊熊燃烧的战火似乎烧到了他的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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